第66章 高知 (第2/2页)
从这塔楼上可看见半城的灯火,星星点点,迷迷糊糊,可以说看去像城市很疲倦,可以说看去像城市在做梦,可以说看去像城市藏腋着什么在等待。
高全请喝挂耳咖啡,说咖啡热饮才好,他乃遵命。
上次类似的遵命是啜饮了豆腐西施泡的热茶。
高全说自己从十九岁发表作品,主要是写吃,写了二十年,直到写成了胡风分子为止。
现在搁笔也不是不准他写,怕说成影射。
说起自己的帽子:我从十九岁发表作品,写诗,向胡风主编的刊物投稿。首次投稿就收到他的回信,说我的诗“有泥土气息,将选用几首。”
便是发表在《联合特刊》上我的组诗“乡村小集”了。
我当时是个都市流浪汉,想去解放区,但条条路都被堵死了。我便以发表的诗为敲门槌,去敲先生的门。
先生,一个高大胖壮的中年男子,非常和气的,亲自应门,让进!他听了我的情况,请他介绍通向进步的路径。他说就留在城市吧,“到处都有生活,到处都有战斗”。
我可不是位战斗者,这,是我与先生分歧的关键,也是我打成胡风分子感到冤枉的冤枉所在。
先生“留在都市”我听了。但,我就埋头写起吃来了,写了十多年吃——
批判胡适正酣,横空降下一个批胡风运动。
比批胡适厉害得多,我说的是处分,并没有给人戴上“胡适分子”帽子。
先生本是左翼文化干将,是与胡适对着干的。不妙在于他的文艺主张上与更左的一派有冲突。
你说怪不怪,都左成一堆了,又都掌了权,这派还要把那派拿来整,而且还要逮捕入狱。
“而你们这些,也就冤哉枉也!”兽蛋儿笑。
“不能说‘这些’,我只说我。但——”
“但怎样?”
“我无怨无悔。你听我说——
“我戴帽子之前,社会上的事情,十处打锣九处有。写和发表,就是吃,但是其他我要说。从被关押放出来之后,便成惊弓之鸟,不然,我成右派是百分之百。”
“两顶帽子区别何在?”
“对有些人可能没区别,对我,算是放了一马。”
冷骏因郎乔从金丝楠木写字台旁边抽屉摸出的罐头等都来自黑市,问他咖啡是不是也在黑市买的。
“很意外,从前年起香港报纸开始刊载我的旧作,我所以有外汇卷。”
冷骏知外汇卷,是对海外汇款,按汇款的金额发给购物券,另一种侨汇卷也是一样。
“凭卷到友谊商店去买外面市场看不到的好东西,价格还并不贵。
“这年头当然大家都买吃的。经常一家人捏几张卷进去,看得眼花缭乱,商量来商量去,不知该买哪样。
“来来,我请你吃你一定没吃过的!”
他从床脚靠床头的位置摸出两个罐头,又从壁柜中拿出碟子和面包片。
冷骏已拿起罐头看上面的俄文,是鱼子酱罐头和金枪鱼罐头,随口把中文说了出来。
“咦,学过俄文?”
“哈哈,只读过几天速成班!”
“什么速成班?”
“大学。后来要我专门学它,我干脆就拜拜了。”
胡风分子愣眉愣眼听了,也跟着打了几声干哈哈。
“我这罐鱼子酱买得相当贵,当时糊里糊涂就买了,一直舍不得吃。原来是为知音贵客买的,冥冥之中有一种超意识存在,我相信这点。”
“不敢当!”
没有开罐头器,刚转身去找螺丝刀什么的。
听见响声,回头一看打开的罐头拿在冷骏手上,夸张地把眼、口都张圆了。
冷骏笑道:“哈,就是个熟能生巧。“
将鱼子酱和金枪鱼分别倒在两个盘子里,鱼子酱如一盘小小珍珠,黏稠圆润,气味清爽淡雅,闪烁着淡黄光辉。
小块金枪鱼没那么好看,但饕餮族之箸更愿意伸向它。
他给冷骏看自己收藏的菜单,说菜单者也始于十六世纪的法国,当然啰那是个美食之都这也应该。
他收藏菜单上的食界名人兽蛋一概陌生,所感兴趣的只有张大千画了食材并题字的菜单、一款贝壳形菜单和一款写在折扇扇面上的菜单。
这晚,高全指着窗外星星闪闪的残灯,她离婚老婆上班的那盏,说起对方的事。
她当年年纪不大,能量可不小,不妨称之为家,编辑家。
那时正乘着双百方针的春风,忙着飞来飞去,向知名的哲学社会科学家组稿。
太天真烂漫了!编辑组讨论:对唯心主义的毒草怎么区分?
她道,毒草,让它长出来,才好鉴别和批判呀!
意思是说对重点稿件,不能编辑组说是毒草,就把稿件毙了,而应该先发表出来。于是成了大右派。
对她的右派材料,批来批去,筛来筛去,连前夫是胡风分子,都恋恋不舍,因为是我主动提出离婚,所以说她还恋恋不舍,都包含在内,上得报纸的罪名只拎出了一条,就是“毒草培养论”。
有个干姐大十来岁,完全像同性恋,结婚时那种难舍难分,弄得我像个罪人似的。干姐是搞化学的,终身未婚,离婚后便回到她干姐那里去了。
干姐是位考取过举人的农民领袖的后裔。她们几兄妹都是喝过洋墨水的,而且都是科学家。
干姐兄长有进步倾向,干姐受其影响,她原本有些动荡却强压于心的思想,像小草慢慢从枯枝败叶下探出头来,接受风霜雨雪的吹打与洗礼,其生长的根苗从中立偏右,渐渐向红色这个主色调倾斜。
51年思想改造运动,几兄妹都把胡适傅斯年等几个“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”的反动分子大骂了一通。
和干姐关系很亲的除了我太太,还有个姓异的男学生,像干儿子一样,曾是地下党员,当过文教局长。干儿子始终未婚,他们有绯色传闻,但又抓不到把柄。这干儿子不知何故被打成右派,放逐劳改。干姐视其为亲子,大受刺激。
啊异老师!兽蛋暗自嗟呀,没吭声。
干姐自己,对政治保持高度警觉,如枝头麻雀,随时观察风向。如批胡时便将有胡适签名的合影照,多人而非她与胡适单独,从箱底翻出交给组织。
可惜,先天带来的政治因子,由不得她。
他家的农民起义先祖后来投降了朝廷。有点像宋江,被朝廷派去征方腊,但过后又征辽国,去抵御外辱收复失地。于是,起义领袖、投降派、刽子手和民族英雄这几顶高帽子换来换去戴在头上,历史学家、投机家争得不可开交。
忽又有新的材料出现,对英雄说有利,这派似得到翻身。然而又出来一匹新锐黑马,再次进行了颠覆。死者长矣已,后人却睡不了安生觉,
干姐无论解放前后,政治上都是站稳脚跟的,在前几次运动中安稳渡过。就为这个祖宗问题,翻过来倒过去,始终感到迷惘,患上了忧郁症。
眼目下,四清又成燎原之势。先叫小四清,只在农村展开,现在扩大为“大四清”,要清查历史等等,已有学术界一些红极一时的大人物,被拎出来批判了。
所以我说,我算什么东西,我的运气很好,很好!
是的,你运气好,我运气也好,甚至更好。更好只有兽蛋儿自己懂,指没有背着异老师说的那个黑匣子。